检察文化

她是疯子

发布时间:2022-05-23

许昌市人民检察院   控申处   魏孝畏

(一)

“警官,他打我,你看我的脸对被他打肿了,他还数次把我推倒地上”,刚到案发现场,一个头发灰白,身形消瘦,看上去六十来岁的老太太,哭喊着向我跑了过来。

“别听她瞎说,她是疯子”,一位身穿白色条纹衬衫,深蓝色西裤,皮鞋锃亮的中年男子踱着方步缓缓向我走来,他头发整齐,神情严肃,坚毅的眼光透过擦拭得透亮的无边框眼睛显现出不可侵犯的威严。

“我不是疯子,她才是疯子”,老太太叫喊声歇斯底里。

我再次把目光转向老太太,老太太头发散乱,灰蓝色的短袖沾满点点泥土,左肩头已经磨破,一个颜色相当的补丁若有若无的显现。穿一条赭黄色的长裤,褶皱四起,膝盖裤边烂了破洞,被用相同颜色的丝线缝补在一起,凑成难看的隆起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张桂花。”

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

“我是告状的老百姓。”

“他是干什么的?”

“他是这里的局长。”

“他为什么打你?”

“我让他去作证,他不去,就打我。”

“因为什么事做什么证?”

“因为和我丈夫离婚的事。”

“你丈夫为什么和你离婚?”

“因为我有精神病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
“你有精神病?!”我心头一震。

(二)

“警官,我丈夫他不是人呀”,张桂花突然坐在地上,捶着腿大哭起来,稀疏凌乱的头发掩映了她满是悲痛的脸庞,雨落的泪水打湿冰凉阴暗的水泥地面。

“那时候,为了要个男孩,为了躲计划生育,我就从咱们河南跑到了河北。怀着孕,去工厂打工,人家不要,出去租房又没钱,怕计划生育知道我的下落,把我拉回去强制流产,不敢和家里联系。我白天到街上拾“破烂”,晚上住在垃圾场里破帆布搭的窝棚里,渴了就向人家讨口水喝,饿了,人家施舍就吃点,没人施舍就饿着,捡到好垃圾了,能多卖几个钱,就能吃几顿饱饭。”张桂花哭喊变成了哽咽,声音时断时续。

“河北那做皮革生意的人多,有几个老板看我可怜,就让我帮他们卸货,钱给的比别人多一点。他们真是好人呢,要是没他们,我早就该死了。”张桂花缓缓抬起头,不再说话,泪水扑簌而下,几缕乱发粘在脸庞,像秋风中干枯的衰草。

“我那个黑心的丈夫,一见我生的又是女孩,都没抱一下,扔点钱,当天就回到了老家。我生完孩子第三天,就开始上街上捡破烂。我身子虚,走不远,挣的那点钱怎够吃饭,营养不好,奶水少,孩子吃不饱,每天都哭的哇哇叫。孩子哭,我也哭,可哭有什么用,我当时真想一头撞死。有几次,我把孩子放到路边,希望有好人家捡了去,可是听到孩子钻心的哭声,我又忍不住抱了回来,当娘的心软呀。”张桂花突然又放声痛哭起来,趴在地上久久不肯抬头。

“世上还是有好人的,有对老夫妻看我可怜,就收留了我,让我看店,卖货,管我吃住。”张桂花平定了一下情绪,坐了起来。

“老太太,地上凉,站起来说吧”,围观的人群中传来了同情的声音。

张桂花用手撑着地,颤颤巍巍站了起来,人群中有人想来搀扶,可是张桂花凌乱的头发,破败的衣服,沾满尘土和泪水的面孔又把他们吓了回去。

“我总算有了落脚地,不用像乞丐,过着人不人,鬼不鬼的生活。除了卖货,我也给老夫妻洗衣服、做饭,收拾家务,他们也会帮我看孩子,慢慢我们过的像一家人一样。后来,俺丈夫又来了几次,对我不冷不热,对孩子不管不问,我当时想怨我没本事,不能给他生个男孩,他对我不好我能理解。只是可怜我这闺女,从小营养不良,我们生活那个地,水经常是红色的,散发着腥臭气,空气中也经常有股奇怪的味道,我当时也没想到这是污染,是会伤害人的身体的,就是知道了,为了能活下去,俺还有啥办法。现在我闺女身体弱,精神也有点不正常,自己养活不了自己,你说我上辈子是造了啥孽,这辈子这样惩罚我。”也许是围观人群的同情温暖了冰冷的心,张桂花开始把对别人的憎恨转向对自己命运的哀怜。

“其实,我若不得精神病原本可以过的很好。后来,老爷子生病不能下床,老太太天天在身边照顾,没法再做生意,就把店铺转给了我。他们知道我困难,让我分批付给他们钱。没过多长时间,皮革生意突然火爆起来,外地来买皮具的川流不息,整个市场每天都涌动着批发零售皮革的人群,好的时候,每月净收入两三万元。我一个人忙不过来,就让丈夫过来帮忙,还雇佣了几个服务员。我们在河北城里买了房,在老家的盖了栋小楼,买了货车,买了轿车,眼看着日子红红火火起来,没想到我那个畜生不如的丈夫竟然害得我生不如死。”张桂花充满血丝的眼中,突然散发出仇恨的目光。

(三)

眼看生活过的好了,他们夫妻又商量着想要个孩子。张桂花原不同意,年纪大了,生意太忙,担心没有时间照顾孩子。但是丈夫时而好言相劝,时而软语相求,时而摔盆子摔碗,没事找事。架不住丈夫的软磨硬泡,威逼利诱,张桂花还是决定要了。为了不让这个孩子再受苦,张桂花就把生意全部交给了丈夫,自己在家安心养胎。

没想到,就在他在家养胎期间,丈夫竟然和店里的女服务员勾搭上了。起初,也有风言风语传入耳边,张桂花以为为丈夫受了这么多苦,给丈夫创造了这么大的家业,丈夫一定会对自己感恩戴德,全心全意的爱着自己。丈夫再三发誓,会爱自己一生一世,若有三心二意,不得好死。告诉自己信的服务员,不久辞职了,自己也就没再当回事。

虽然无数次磕头祈祷,烧香拜神,张桂花还是生了一个女孩。丈夫难以掩饰的失望神情,在张桂花心里留下了莫可名状的心理阴影,张桂花陷入到深深的自责与愧疚之中,不愿意和别人交往,有的时候会一整天不言不语,纵使女儿的哭泣也不能唤醒他呆若木鸡的茫然。有的时候,张桂花莫名其妙的狂躁,毫无理由的生气发怒。有的时候,张桂花突然感觉人生没什么意义,流浪的痛苦让自己的心灵扭曲,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,生命就像陷入到无边的黑暗,看不到方向,看不到曙光,许多次,张桂花都想一死了之,可鬼使神差的又从死亡的边缘拉回。

起初,张桂花还记得去看医生,去市医院、北京的医院看病,再后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。好像自己做了一场噩梦,梦中的自己溺水了,哭着喊着想抓住救命的稻草,可是什么都抓不着。梦见自己掉入沼泽之中,好想有人拉自己一把,可是丈夫明明就在前面,无论自己怎么哭喊,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。梦见自己突然迷失了回家的路,一程又一程的走,一遍又一遍的寻找,双腿沉重,疲惫不堪,怎么也找不到家。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,妈妈突然不见了,自己哭喊着妈妈,妈妈,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妈妈在哪?

张桂花的梦醒了,却发现一切都变了。自己从河北回到了老家,车房不见了,自己住在娘家破旧的农村老屋中。娘家侄儿告诉她,自己破衣烂衫流浪街头,睡到垃圾堆里,捡些垃圾吃,丈夫不管不问,侄儿实在看不下去,就把自己接回了娘家。自己找到了丈夫,丈夫却拿出了民政局颁发的绿色离婚证,证件中的照片,自己神情茫然,呆呆傻傻,丈夫衣帽整齐,满怀喜悦。丈夫已经和其他人结了婚,新欢就是当时绯闻中的服务员,离婚协议中,除了精神不太正常的傻姑娘,自己一无所有。

(四)

“离婚?我什么时候和他离婚了?我怎么不知道?他手里怎么有国家颁发的离婚证?我找到了民政局,民政局说我们自愿离婚,符合法律规定。我说我当时就一个傻子,我能自愿吗?他们就找出当时办理的手续,我一看更生气了,我也是读过许多年书的人,很多东西我都懂,所有手续都是我丈夫办理的,手续上我的签字我看就是假的,我一气之下就把民政局告到了法院。”张桂花不再哭泣了,言语中透漏出发至肺腑的愤怒。

“民政局的人就找我做工作,让我撤诉,他们给我五万元作为补偿,并且可以给我丈夫做工作,让我丈夫以后每年给我两万元,直到我死。我想,这样的男人再跟着他也没啥意思了,有这些钱我也可以和我那傻姑娘过生活了。我就向法院申请撤回起诉,法院裁定同意了。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呀!”张桂花突然惋惜起来。

“我原以为有这些钱就能够过活了,没想到没多长时间,我感觉身体特别不舒服,去医院检查,竟然发现肠胃、肝脏都是疾病,都是那些年吃垃圾吃的,那个时候傻,不知道。这几万块钱没两年就花完了。更没想到的是又过了三年,我丈夫说他生意不好,没钱给我了。我又去找民政局,民政局说已经处理过了,这事他们管不了,我人财两空是他们造成的,他们不管能行,我就又去找他们,后来,就又给我了三万元,之后就再也不管了。没办法,我又到法院起诉民政局,没想到一切都变了。”张桂花双手交叉抱着肩膀,眼光愤怒,情绪激动。

“县法院说,这个案件法院已经受理过,我自愿申请撤诉,同一事实和理由,他们不再受理。你想我丈夫每年给我钱我才不告状,现在他不给我钱了,民政局也不管了,这是同一事实理由吗,我不服,就告到了市法院,市法院说除非能证明当时我撤诉不是出于自愿,否则维持原判,我撤诉是民政局让我撤的,当然不是出于自愿,所以我就找当时让我撤诉的局长去给我作证,可他就是不去。”

(五)

“就她一个事,搞得我们多少年都不得安宁。”衣裳鲜明的中年男子突然开了口。

“张桂花这个上访户那算是固执的很,每年一旦国家有重大活动,她就往北京跑。为了做好她的维稳工作,人力财力不知道耗费了多少。息诉罢访协议她也签了,签了字,收到钱,花完了就接着告状,没完没了。为了处理她的事,好几个人都受到了处分。”中年男子提起张桂花,又是皱眉,又是叹气。

“当时,两个人一起来办离婚手续,手续也都齐全。办这事的人员,工作上确实有不仔细的地方,虽然也注意到张桂花精神不是很正常,但无论问啥,张桂花总是一声不吭。来办离婚的都是两口生气,来时都有情绪,都有不正常的地方,工作人员当时一忙,也就疏忽了,谁会想到他丈夫这么不是东西。话又说回来了,除了劝他丈夫,咱民政局又有啥办法?”中年男子一脸无奈。

“其实咱们已经尽力做工作了,除了给钱,还给她办理低保、医保等社会保险。过年过节,咱们也去送慰问金、米油等慰问品。但她身体确实不好,这些钱确实是杯水车薪。再加上精神受到刺激,有时也不是很正常,工作确实太难做了。分管信访这一块工作,不少跟着背亏,我副科都快二十年了,今年刚考核提拔正科,让张桂花在上边一闹,给我来个处分,正科又不说了,你说我们不倒霉吗?”中年男子说着说着,也是一脸愤怒。

“今天这个老太太又到我办公室闹事,说我不去法院作证她就不走。我们是做过他撤回起诉的工作,但最终还是她自愿呀,法院受不受理和我们有啥关系。更可气的是,张桂花就这样抱着肩膀,对我吼来吼去,好像我欠他多少似的。”中年男子一指张桂花。

(六)

我向张桂花望去,见她交叉双手抱着肩膀,情绪激动,怒目圆翻,一付不屑一顾,挑衅的样子,我顿时感觉心里不是很舒服。

“老太太,你说话归说话,能不能不要做出交叉双手挑衅的样子。”

“警官,我这样不是挑衅,我是肝胃太疼,这样抱着舒服点。”

“挑衅?”我突然心灵一动。

“你是不是因为她导致你不能提拔,又误会她在挑衅你,就打了她?”我突然向中年男子怒目望去。

“我怎么会打她,是她疯了,要来打我,我才防卫的。”中年男子突然慌了。

“我是疯了,是精神疯了,你们也疯了,是良心疯了。坏人容易,好人难,违法容易,守法难,办错容易,纠正难,到底是谁疯了?”

张桂花出离愤怒了。